江艺平|“天上雷公,地上海陆丰”

   日期:2025-08-03     作者:kongyu       评论:0    移动:http://ww.soyinfo.com/mobile/news/show-htm-itemid-1394.html
核心提示: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他写诗,我惊讶极了。一直觉得父亲是个没有文学细胞的人,平时话就不多,和我们说话,多半谈谈学习,问问工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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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他写诗,我惊讶极了。

一直觉得父亲是个没有文学细胞的人,平时话就不多,和我们说话,多半谈谈学习,问问工作,出席孙辈婚礼,说的也是“要有理想”,“要求上进”,常常话没说完,大家就笑了起来。

我的父亲1940年加入共产党,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,建国后经历各种运动,胸有丘壑,亦有块垒,却极少表露于外。回想他以羸弱之躯扛住一次又一次沉重打击,我觉得父亲内心足够坚强。直到父亲去世后读他写的诗,我发现父亲情感比我想象的丰富。

父亲的诗写于2002年,为纪念海陆丰人民自卫队成立55周年而作。诗曰:

红城街头闹元宵,

喜看故乡新貌。

反思赞叹旧时歌诀,

“天上雷公,

地上海陆丰”。

是战鼓是号角,

是千古绝唱,

是现代神曲。

是非褒贬,

由人评说。

且看后来人,

披荆斩棘,

建功立业,

又是一代俊杰。

在外人眼里,此诗或为“老干体”。在我心里,这是父亲晚年愿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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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生前交待过两件事,一件交给我,是他珍藏了半辈子的小笔记本,他希望子孙后代知道他守护一世的清白。我和丈夫完成了笔记本的整理。感谢《随笔》杂志,于2024年第3期发表拙作《档案里的父亲》,让我的思念找到安放之所。

父亲把另一件事交给我母亲:他的后事“一切从简不留骨灰”。我们全家商议决定,报名参加广州市先人骨灰海葬活动。2018年11月3日,二姐和姐夫代表全家,乘船护送父亲骨灰至珠江出海口,在庄严仪式中完成了父亲的遗愿。

父亲走后,清明时节我们会陪母亲到番禺海鸥岛祭奠。这是父亲生前踏足过的地方,他默默眺望江面的情景一直刻在我心里。遥想1946年,20岁的父亲登船随东江纵队北撤,溯流而上,壮怀激烈。如今斯人已逝,魂归大海,不亦得其所哉。

然而父亲终究是带着牵挂走的。牵挂所在,就是故乡。

我的故乡海陆丰,在我脑海里很长时间是一片空白。1958年,广东大规模开展“反地方主义”斗争,时任陆丰县委书记的父亲遭遇劫难,被撤销行政职务,留党察看两年,全家发落至粤北山区仁化县,那一年我两岁。1980年,广东省委上报中央批准,彻底平反“反地方主义”中的冤案,父亲冤屈得申,从粤北调到省城,我正在广州上大学。从小到大,父母对故乡讳莫如深,深怕给我们心里蒙上阴影。

我对故乡的感知,皆因祖母而起。

1962年,父亲留党察看期满后,从仁化县调到韶关地区,我们全家也搬到地委家属大院。当时正值困难时期,大院住所简陋,家家在门前垒灶做饭,几十户共用厕所澡堂。但大院种有成排夹竹桃,是小孩子捉迷藏的好去处,还有高大的柠檬桉,枝干虬曲的老桑树,桑葚熟了,成群的孩子都想爬上树摘果子。那是一段相对安宁的日子,父亲就把祖母接来了。

自从祖母掌管这个家,在农业局工作的母亲可以脱开身下乡,父亲也得到片刻喘息和治疗:他在海陆丰打游击时染上肺病,三年困难时期又得了肝炎,加上在“反地方主义”中遭受重创,身心俱损,此时祖母带来的温暖非常人能及。而随着祖母到来,我们开始一点一滴地感受到故乡的气息。

在家属大院,来自海陆丰的祖母和别人家祖母不一样,说一口海陆丰话,着一身斜襟蓝布衫,足底踩一对木屐,脑后发髻永远纹丝不乱。过日子也和别人家不同,时常要用稻草加沙子擦地板砖,家虽简陋,家里每块地砖却擦得发亮。跪擦地板是我们姐妹躲不了的活,但祖母做的擂茶堵住了我们的嘟囔。后来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回忆当时情景: 

吃擂茶是慢工细活,性急不得,总由祖母操持。她先是炒酥了黄豆,炒脆了花生,炒香了芝麻,再抓几把茶叶放入一个带螺纹的陶钵内,使一根圆头木杖细细研成末,加入滚烫的开水冲成一钵酽酽的茶汤。随后摆开一摞碗,撮入花生、黄豆、芝麻,舀进茶汤,再撒上一把爆米花,酥香、甘香、茶香、爆米香扑鼻而来,实在诱人垂涎。

小孩子家吃擂茶,其实只担个“虚名”。常常是,祖母刚把几样吃食撮入碗,转身去舀茶汤,就被眼疾手快的取了一碗走。倘若慢一步,必定被满舀几勺茶汤,端着这碗的,兴头立时蔫了大半,灰着脸,唏哩哗啦,啜入一肚子懊恼。

这些回忆其实已加“滤镜”。六十年代物质匮乏,一年难得吃几回擂茶,偶一尝之,全家欢喜。至于饥饿年代里大院小孩最雀跃的事,大约就是设法偷取各自家里藏得严实的食物,凑到一块儿分享了。小孩们的另一个快乐是爬树。有祖母在,这种快乐总是短暂,每次我爬上树,祖母就手持竹竿径奔树下,一顿呵斥,把我轰回家。

小时候总是嫌祖母管束得紧,长大了则对她铭感五内。祖母是个家庭妇女,解放前靠帮人煮饭洗衣为生。我父亲14岁入党,做地下工作东躲西藏,随东纵北撤长达一年,返回海陆丰又上山打游击,每次担惊受怕的总是祖母。建国初期,父亲曾经是广东最年轻的县委书记,祖母没有享受所谓荣华富贵,父亲一落难,她又成了担惊受怕的人,默默承受一切。

祖母来我家那几年,不仅用干净整洁保持家的体面,她的节俭持家也影响了我们。祖孙间不可思议的是,我们居然能听懂祖母的海陆丰话,祖母也听得懂我们说粤语。虽然两种方言堪比“鸡同鸭讲”。后来“文革”初期父亲被关押审查,我们去送衣物,父亲就用海陆丰话向我们交待事情,看守的人听不懂,我们听懂了,内心却充满恐惧,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被关起来。那是1967年,我刚满11岁。

在我们最需要祖母的时候,姑姑接走了祖母。姑姑不想让自己母亲提心吊胆过日子,情有可原。随着祖母匆匆离开,那个靠味蕾和方言一点一点去感受的故乡,从此离我远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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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于父亲和故乡,我写过三篇文章。1979年写《乡土恋》,刊登在中山大学学生刊物《红豆》上,写父亲回到睽违二十多年的故乡,看到老战友因“文革”致死致残,海陆丰一片凋敝,情难自抑老泪纵横。2013年写《父亲的乌坎》,是我软磨硬缠,让父亲说出他在广东大规模“反地方主义”中的落难因由,文章发表于《财经》杂志。2018年父亲去世后,我开始写《档案里的父亲》,几千字的文章写了几年,只因心里有个疑团一直解不开——翻阅父亲珍藏一辈子的小本子,里面并无关于“地方主义”的只言片语,尽管他这辈子遭受的最大打击,就是“反地方主义”。当时暗暗庆幸,2013年写《父亲的乌坎》多么及时,至少为父亲这段惨痛经历留下了一点“口述史”。

直到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,不会写诗的父亲为故乡写了一首诗,并且把民间谚语“天上雷公,地上海陆丰”写入诗里,我才有所感悟:海陆丰是父亲内心深处轻易不能触碰的地方。不能触碰,是因为这片土地长眠着和他并肩战斗和工作的人们。我读过父亲晚年纪念海陆丰人民自卫队的文章,第一句话就是“我们是幸存者”。他在文中一一写出逝者的名字,并且写道:“他们不分海丰人陆丰人,不分客家和福佬,鲜血交融在一起,洒在海陆丰。他们永远值得景仰。”

作为幸存者,父亲对“活着”一定有异样的感怀。对生于斯受难于斯的故乡,父亲的心绪一定也异于常人,但他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起这些。

对于故人故土,景仰与谦卑交织的情感我无从体味,只是从父亲的诗里隐隐感觉到,海陆丰在父亲心中不仅是一片地域,也是一种精神:不惧牺牲,敢为人先,埋头做事,褒贬由人。这是父亲对“天上雷公,地上海陆丰”的解读,也是他对故乡一直怀有的骄傲。

据学者考据,雷神崇拜是中国文化的源头,溯至上古,遍及华夏。在民间说法中,雷公则是惩戒之神,人们立誓,会信誓旦旦“不怕遭雷劈”;诅咒他人,亦会说“等着遭雷劈”。令人称奇的是,天下之大,拿雷公譬喻某地的,似乎只有海陆丰。

与之关联的一个奇特现象是:潮汕和海陆丰,皆属于闽南民系,同祖同宗,然而潮汕自古崇文,海陆丰却更趋尚武。我不揣浅陋地想,是因为韩愈和文天祥分别到过两地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吗?

公元819年,韩愈被贬到潮州当刺史,任内八个月,做了四件事:驱鳄除害,兴学育才,筑堤治水,赎放奴婢,尤以尊师崇文教化一方,遂使蛮荒之地潮州渐得“海滨邹鲁”美名,“爱读书”逐渐成为潮汕民间风气。

公元1278年,宋代名将文天祥率兵抵抗元军入侵,在海丰五岭坡准备午饭时被捕,誓死不降,在大都被囚四年后从容就义,给世人留下绝命诗《过零丁洋》和《正气歌》,给海陆丰留下“一饭千秋”的悲壮故事。后来海陆丰人民抗击倭寇表现出忠义之勇彪悍之风,就被认为和文天祥有关。

一个地方的民风,崇文还是尚武,自然非一概而论。说起海陆丰敢为人先,就远不止尚武一端——近代以来固然出过举世闻名的“农民运动大王”彭湃,出过一生清廉首倡“联省自治”的陈炯明;在文学、音乐、科学等领域,同样不乏开先河的巨匠:中国民俗学泰斗钟敬文,中国小提琴之父马思聪,中国核潜艇之父黄旭华……令海陆丰人骄傲的名字可以列出许多。

1950年到1955年,父亲在海丰县担任县委书记。期间因病情加重,组织上曾经安排父亲到广州治疗,得到了有“中山医一代宗师”之称的柯麟诊治。柯麟也是海陆丰的骄傲。说起这事母亲十分感激,说柯麟医生救过父亲的命。

“天上雷公,地上海陆丰”,褒耶贬耶,见仁见智。从情感上,父亲自然倾向于褒,但外界贬斥故乡出现的恶人劣迹,也不时引用此语,父亲很无奈。毕竟那些恶人那些劣迹亦是事实。

从32岁被迫离开故乡,到92岁离开这个世界,60年间,即1958年到2018年,父亲和所有人一样,随这个国家一起经历沧海桑田,他和故乡之间,彼此早已变得陌生。他记忆中的故乡,应该更多是从前的故乡吧。

2017年底,父亲最后一次病重住院,做完手术住进ICU,三天后转回普通病房,尚带有ICU留下的谵妄症。我在病床边听他说着含混不清的海陆丰话,不断在说一个人的名字,陈炯明。服膺这位故乡先贤,崇敬他毕生致力于治理社会,开启民智,强盛国家,这是父亲晚年的想法。或许父亲早有此想,到了晚年才坦然说出。

我常常想起父亲住在我家的最后时光。父亲把许多书翻找出来看,着了魔似地看,连午睡时间也搭在看书上。住在医院时,他特地叫我把家里两本书带给他,《叫魂》和《巨流河》。遗憾的是,我没有就此和父亲作更多交流。父亲平时话不多,晚年听力严重下降,话就更少,加上言语摆脱不了陈年定式,儿孙难免会笑他迂。现在回想父亲最后时光读的书、说的话,以及对身后事的交待,我觉得,作为女儿,我并不完全了解我的父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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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父亲和故乡之间,我还欠父亲一个请求。

2004年,我工作的单位《南方日报》,为纪念创刊55周年出版《南方之光》一书,拙文《我眼中的南方报人》收录其中。我在文章里写了两位老报人黄文俞和左方。关于黄文俞,我写道:

十年前,为了纪念南方日报社成立45周年,报社辑录出版了《我心爱的篇章》一书。在这本书里,我第一次读到黄文俞的《回忆办报二三事》,和附在文章后面的百来字的“作者自述”。这段简短的自述让我大吃一惊。1957年,正值反右高潮,《南方日报》总编辑黄文俞受命创办《羊城晚报》,办出了一张完全有别于机关报的报纸,在一片萧杀中绽放的这一抹生机,成就了中国报业的一株奇葩。黄文俞却对晚年的回忆之作作了如此评价:“虽然没讲假话,但并未畅所欲言地讲真话,这怎能算是我心爱的篇章呢?”原来,晚年黄文俞立下了“讲真话为写文章的准则”,但在写回忆办报的文章时,“有些虽自以为想清楚的问题又未便写出来”,故而自责。孜孜求“真”一至于此,由不得我心肃然。

父亲看了我的文章,提出一个请求,要我回报社查阅1956年前后的《南方日报》。他说当时他去省里开党代会,参加分组讨论,提到上面保护地方干部积极性做得不够,他记得会议期间《南方日报》有文章提出同样观点,他认为是黄文俞写的。于是我花了两天时间翻阅南方日报合订本,没有找到他说的文章,我告诉父亲,他可能记错了。父亲讷讷的,有些失望,更多是失落。

我当时没有意识到,其实父亲在意的,是他祸起故乡的一段历史,也是他隐忍多年的一个心结。直到2011年陆丰出了震动全国的“乌坎事件”,他和母亲每天翻报纸、看电视,追踪事态发展,细问之下我才知道,1957年陆丰也曾经发生过“乌坎事件”,当时父亲已经调到惠阳地委工作,本来置身事外,被省里火速召回故乡当“救火队长”,结果成了命运转折点。于是我不断追问,父亲母亲终于说出事件始末,我得以写成《父亲的乌坎》。

当年的“乌坎事件”距今已近70年。在《父亲的乌坎》一文中,我根据父母亲的回忆,大致理出事件原委: 

1956年9月,我在广东增城出生,父亲时年30岁,担任惠阳地委委员、增城县委书记。我刚出生没多久,陆丰乌坎发生水灾,同时爆发了大规模的群众退社(高级合作社)、毁坝风潮。起因是当地建造大坝破坏了生态,影响了老百姓赖以为生的渔业、盐业、种植业等,加上成立高级社存在“大归堆”、“大呼隆”,引起了群众不满。惠阳地委火速通知父亲,省委决定父亲调任陆丰县委书记,并要求召集一批陆丰籍干部返乡工作,务必平息事态。父亲带着全家回到陆丰。

父亲获得了可以采取强硬手段的授权,但他没有那样做,而是组织干部下乡,听取群众意见,改变简单粗暴的做法,按照群众意愿成立小型生产合作社,通过修建小水库弥补大坝对生态的破坏等。乌坎乡民很快复产、复社,当地秩序逐渐恢复了正常。不久,区梦觉等省委领导带领检查团到陆丰检查工作,赞许有加。

父亲讲的一个细节我没写进文章。时任广东省委书记的古大存,当时也到陆丰检查工作,他对父亲说,邻县接待的规格可比你们高多了。父亲听出言外之意,也听出古大存的好意,一笑置之。几个月后,古大存被打成“广东地方主义反党集团”头目,全省一大批地方干部遭到迫害,父亲也在这场风暴中被扣上了“海陆丰地方主义头子”的帽子。

从此,“海陆丰”三个字成了一道铅印,嵌进父亲心里,封存多年。

我现在想,对于父亲的请求,如果当时用心一点,或许不会让他失望的。

1956年前后,黄文俞任《南方日报》总编辑,亲自下乡调研,实事求是报道,顶住过不少压力。听报社老同事说,1958年全国刮“浮夸风”,黄文俞深为反感,不愿刊登这类造假新闻,就和地方领导当面顶撞起来。我想,当年开党代会,《南方日报》对代表发言一定有摘要报道,所以父亲留下了印象。

时隔半个世纪,父亲想找回当年的报道,意在证明当年他之所言,皆因故乡所系吗?我无法再问父亲,也无法知道,后来写《父亲的乌坎》,是否弥补了父亲那时的失望。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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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不大听人提起“天上雷公,地上海陆丰”这句古老谚语了。作为行政区划的海陆丰,1988年纳入了新建立的汕尾市。人们说起汕尾,更多是那里的滨海旅游,那里的擂茶美食。

现在被打上“海丰”印记闻名全国的,有一支“五条人摇滚乐队”,他们接地气的现实主义歌曲风靡海内外。2009年,乐队出第一张专辑《县城记》,报社的年轻记者知道我是陆丰人,送给我一张。当父亲听到《十年水流东,十年水流西》这首歌,听歌手用家乡方言唱“旧年啊番薯不比今年啊芋头”,酷爱故乡古老的白字戏的父亲,像小孩一样咧开嘴笑了。

听“五条人”的歌,不期然想起马思聪。生于海陆丰的两代音乐人,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,令人不胜唏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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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  作者(前排左二)四姐妹和祖母、父母摄于1963年的全家福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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