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使如此,我还是想打捞出藏在他心底、没有说出来的沉默,将其延续到死亡彼岸。面对这样的父亲,我们还是无法将他看作独立的个体,而是将他束缚在“父亲”的框架里。每次一这样想,我便情不自禁要去拔出可能射向他心脏的箭。
写作期间的某一天,我听到了每个季节都会见面、吃饭的长辈去世的消息。他让我见证了其平生对待事业的精诚和责任感,令我感到安心和信赖。偶尔,他也会对不满之人表现出独有的洞察力,叫我深感痛快,每个季节我们都会美美地吃上一顿饭。现在又到春天,我却再也吃不上那样的饭了。家属转达了他的遗言,葬礼结束后一周之内,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。反复叮嘱多次,没有给我前去吊唁的机会,还跟我说了对不起。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呢,我双手合十,嘴唇紧闭。不过这位长辈让家人转告我们,跟我们夫妻的交往,让他感觉很幸福。即使没有疫情,他也会这样做。于是我突然明白了,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机会去吊唁他。我心乱如麻,那段时间暂停了关于父亲的写作。
最后一次和长辈吃饭,是去年春天到来之前。那时冰雪尚未融化,长辈跟我联系,相约吃饭。我知道他在治病,可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他在和身边人告别。我们吃饭的速度很慢,很慢。分别时,他拍着我的肩膀,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呼唤我的名字,还说了许多话……我不打算写在这里。那双慈祥的手包含着深沉的力量。那双手就是我父亲的手。所有程序都走完了,我才听到消息。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四处奔走,思考他留下的话。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将他的话变成现实,这是撕心裂肺的痛。留给我的事情之一,就是突然听到自己爱的人、尊敬的人、珍惜的人的讣告……我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活到了听闻这种事都不再惊讶的年纪。怀着虚脱和悲伤的心情,我回到书桌前,继续书写父亲,同时反复念叨那句久郁心底的话,趁着现在还不算晚。
韩剧《请回答1988》
两年前的夏天,我得到了暂居柏林的机会,在身边朋友的带领下去了犹太博物馆。从住所出发,走了一个多小时,赶到博物馆时正值夏日夕阳西下。和预想的不一样,看过展示在现代建筑里,犹太人大屠杀的牺牲者和幸存者的遗物与记录之后,我们走下迷宫似的地下通道。那里的展示厅分别命名为空虚房、丧失房和永恒房。门口墙壁上介绍了名为《落叶》的装置艺术品。落叶?可我一进去,看见的却是用铁做成的两万多个各式各样的面部形象,层层叠叠铺满狭长的地板。犹如从高大的铁树上凋落、堆积在地上的树叶。倾斜的展览空间仅透进了最低限度的光,像洞穴似的向里延伸,很深很深。